Rubus

一个懒人⬆️

此心安处是吾乡

突然诈尸…

这篇文其实是两年前写的了,最近拿出来修了一下,重新发。

好久没用lofter了,不知道现在屏蔽机制是什么样的?

随缘发。


民国背景,主豪情雅致,含部分让也、小洛豪。



1.

大家都知道,鄠城是有两个世界的。

租借内是一个世界,租借之外又是另一个。

鄠城的法租界最初是为了国家间的往来通商贸易互通,目的是求一个外国人和中国人的互不干扰永久相安。最初国人自然是不许入内,可惜后来国内局势动荡争端频繁,国人为求自身安全不顾一切也往租借内涌,法国人也因此看到商机开始建设房屋以此吸引华人入住。

因此达官显贵之人钟鸣鼎食之家都逐渐选择在租借内安家。



说到这法租界内有两户人家则不得不提,其中一个是徐家,徐家老爷子徐司令曾经也是叱咤风云名声显赫,自幼心怀壮志,弃笔从戎,从军几十年间立下无数战功,到现在也称得上家财万贯。

或许是前半生杀气太重,徐老爷子人到中年方得一子。中年得子本就宠爱有加,那孩子还偏生得漂亮极了,你问鄠城谁人不知,怕是全城的公子哥加起来都比不上徐小少爷一分俊朗。

回顾徐老爷子这一生也称得上是年少壮志不言愁,一腔热血终不负。可惜经历了战场的风风雨雨杀伐血戮,历经了多次的命悬一线死里逃生,面对下一辈徐老爷子只求他能安安稳稳平稳度日,在这法梧桐遍地的租借内读书写字安居一隅就最好不过了。

因此给徐小少爷起名一宁,意为一生安宁。



后来徐老爷子徐衍在打仗时捡回一个小孩。彼时那小孩受战争波及父母双亡,徐衍看他无处可归便想着带他回家。出于怜悯是一方面,另外便是出于私心想着算是做件好事,为一宁积攒福分。



那小孩看起来约莫比一宁年长几岁,但身上全然有着超脱稚气的沉默寡言,穿着破破烂烂,满身满脸都脏兮兮的像是在泥里滚过一圈。徐衍问他话时他大多沉默不语,只有在问他的名字时,他才会抬起头眼神清亮地说“我叫任豪,以天下为己任的任,豪情壮志的豪。”

回到家后,徐老爷子牵着任豪的手领到徐一宁面前对徐一宁说:“以后他就是你哥哥了”

徐一宁瞪着大大的眼珠躲在徐夫人身后偷偷看着任豪,似乎还不理解“哥哥”的含义,只觉得眼前这个脏兮兮不说话的少年看起来吓人极了。

而任豪此刻低着头不敢直视徐一宁都眼神,只因他觉得眼前少年像是一块美玉,洁白无瑕晶莹剔透,而自己浑身污秽看他一眼都会平白让美玉染瑕。

待任豪梳洗完毕打扮一番,再回到庭前时,众人皆是一愣。徐母抱着一宁,笑吟吟地手指刮过他的鼻子:“这下看来倒是你成了被比下去的那个了。”

徐一宁撒娇般倒在徐母怀里,耍赖似的前仰后合,眼神不时偷偷瞟过大变样的任豪,害羞地不敢上前,扭捏半晌,这才一步一步走到任豪面前,伸出他藕节般的小胳膊拉住他的手:

“以后你就是我哥哥了,我爹说以后你也会一直护着我是吗?”

任豪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从此便记得自己这辈子都要护他安宁。



说完这徐家再说说这另外一家赵家。赵家历代经商,起初白手起家,而后经营得风风火火,生意也越做越大,到如今在鄠城也是占有一席之地。

赵老爷子膝下一儿一女,其女赵清婉深得赵老爷子喜爱,自幼出国读书而后回到家中,深受西洋自由平等文化浸染,一心追求自由反对婚姻束缚,曾任性表示若这世上没有另她动心的男子,她宁可一生不嫁。

赵老爷子实在疼爱清婉,不忍心看她受委屈竟,真的由着她不婚不嫁追求自由。然而有了长女的教训,再对其子赵清鹤便小心了许多,让他踏实在家中学习经商之道以便日后接管家业。

赵清鹤后与其妻木子苏生得一子,名为赵让,这赵让自幼心思单纯乖乖巧巧,虽惹人疼爱了些但大家都说三岁见老,这小孩心思纯净成这般怕是日后在生意场上难以适应。

因此木子苏虽担忧赵让日后吃亏,但也暗自庆幸家中后辈只他一个,无论如何这家业也落不到他人手中。



然而忽而一年赵清婉感染怪疾,找遍城中医者大夫都不得医治,眼看情形每况日下,赵老爷子心痛不已却又无能为力。赵清婉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便求老爷子完成她最后心愿,面对爱女的请求老爷子自是有求必应绝不懈怠。

赵清婉说自己在国外游学之时交得一知心好友,回国后虽分居两地却未断联系,然而前些阵子偶然听闻其好友家中流民暴动,土匪作乱,好友家破人亡相继离世,只有留有一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希望家里可以把那孩子接回家中给那孩子留个栖身之地,自己不孝,无儿无女,只能在弥留之际把那孩子当作亲生子女,待自己去后也好有人孝敬家中父母。

赵老爷子立刻派人四下寻找,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刘也接回家中。



赵家和徐家交好,赵让和徐一宁更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从前赵让从不觉得自己和徐一宁有什么不同,因为徐一宁有的他也都有。然而直到有一天任豪出现,徐一宁一脸骄傲地站在赵让面前说他有哥哥了,他哥哥任豪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有一次他们三个一起出去看烟花,街头熙熙攘攘人潮拥挤,小赵让努力踮起脚尖却还是淹没在滚滚人群中,根本什么也看不见,懊恼地转过身想找徐一宁抱怨,结果看见徐一宁跨坐在任豪的肩膀上,高高越过人群,手里还抓着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在那里手舞足蹈人。

赵让被挤得站都站不稳,在摇摇晃晃中还忍不住心想,如果自己也有个哥哥就好了。



于是当赵让看到眼前清俊秀气眉眼漂亮的刘也,他忍不住上前拉起刘也的袖子喊了一声哥哥。



然而就是这一声哥哥让他回去被木子苏关门责骂了大半天,她说谁让你喊他哥哥了,他算是哪门子哥哥?不知哪里来的野孩子都能随便进他们赵家的门了吗?这赵清婉生前赖在家里吃家里的用家里的也就算了,临了还不安分往家里带人!谁知道是不是她落在外面的种,现在才敢带回来!



赵让从小就很敬重赵清婉,因为他妈妈总是说他不够聪明,嫌他愚笨,只有他姑姑会笑着包容他、爱护他,会摸着他的头发对他说小阿让就是最好的,这世界很大,小阿让要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为姑姑的遭遇感到难过,但面对木子苏的尖酸指责又不敢反抗,他妈妈一直都对他很失望,他一直都很想求得她的认可却从来都是无用功。

他不敢顶撞却又不可自抑地为他姑姑、为他自己感到委屈。他高高的个子立在门口,却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低头偷偷啜泣。

此后再看见刘也,他收起了软软糯糯的样子同时也学会了视而不见。



刘也自从到了赵家便在床前悉心照料赵清婉,赵清婉视他如同己出,在最后的时日里他也尽力尽了儿女的一份力。刘也父亲也本是经商之人,虽然干的是小生意,但家里原来也算富足。他妈妈便是赵清婉在国外时相识的好友,学习医术回国后便在家中开办药铺,刘也受到熏陶也精通医术,然而在床前这些日子他尽力想为赵清婉医治,却都毫无进展。



没过多久赵清婉便离世了,刘也悲伤不已哭得几欲昏厥。一方面是为赵清婉的离世感到难过,而剩下的便是为自己。

在这偌大赵家,在这小小租借,怕是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转眼间赵让和徐一宁已经长到十八岁的年纪,小的时候任豪还经常和他俩玩在一起,虽然大多时候是两个小的混在一处,任豪在旁边看着,以防他们受伤。

任豪到底是比他们大了一些,心智也更加成熟。虽然长在徐家,大家也喊他一声少爷,但他自己心里清楚,真正的少爷只有徐一宁一个。从他刚来徐家第一天起,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他今生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护着徐一宁,定要保他这辈子安宁。



而徐衍自带任豪回来之后便开始教他从军学问和兵法知识,从军校毕业后他天分极高,也立下不少战功,历经几年时间也升到了军长的位置。

大家都感慨这如今这任军长倒是有几分当年徐司令的风范。然而也难免有在背后嚼舌根的,说任豪其实就是徐司令的私生子。

每当这种传言传到任豪耳里,他也只是笑笑不置一词。



若他真是徐家少爷,哪里还舍得让他上阵冲前,浴血奋战?

真正的徐家少爷,只怕是连灶火都不会开,杀只鸡都会掉眼泪。



自从赵清婉去世之后,刘也虽还在赵家居住,却像个透明人似的。赵老爷子自从爱女去世之后便一心吃斋念佛甚少管家中事物,赵清鹤忙于奔波生意对家中琐事不闻不问,木子苏似乎是终于反应过来刘也只是个寄宿在他家的外人,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赵让都不会有任何威胁,便收起了最初的尖酸刻薄只偶尔露出那么一些鄙夷轻视。

不过是到了饭点就给口饭吃,这和赵让养在笼子里的绵绵又有什么差别呢?

木子苏经常告诉赵让,要让他在外多交朋友,徐家的徐一宁自不用说,比如还有前街左拐父母供职于外交部的喻家,再或者后街右拐滨海商会的陆家,这才是他日后的人脉所在。

他和刘也不是一路人,不用费心思分他眼神,更不必给他贴金喊他哥哥。



曾经赵清婉在世时候常常告诉他,人人自由生而平等,每个人格都应该被尊重,谁都不该被遗忘在无人的角落。

那时的赵让虽然还很小,不能具体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却至少明白姑姑这是在告诉他对待世界要有一颗宽容的心。

后来随着姑姑的离世,记忆里那些温柔有力量的句子好像开始从他身体里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他妈妈不停告诉他,要努力要争气,要把手里的东西握紧,要去结识日后对自己有利的人……

他本是温和的性格,内里装的都是海绵,可现在却偏偏让他抽离本体,再填满刀片。



而对于刘也来说,他初来之时听到的那声软绵绵的“哥哥”仿佛只是幻觉,而后他受到的不过都是如出一辙的冷言冷语视而不见。

但刘也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埋怨的,本来他也只是只饥寒交迫快要冻死的狐狸,现在被人捡回来当圈养的兔子,至少还有口饭吃,他又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反正他也是个透明的,他索性经常一个人在这法租界里散步,租借其实很小,没走几天他就发现已经把租借这块逛遍了。

梧桐很美,落叶很美,他以前没见过的西式建筑也很美,可他依旧觉得这里离他好远,落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没有实感。后来他就开始往租借外面走,直到看到了租借外面的世界,他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生活在这里的。



租借之外又是一片世界,出了租借往北一直走,那里多的是吃不上饭,上不起学,生了病都没钱治病的普通人家。

看着这些在生活中拼命挣扎的人,经常让刘也想起家中变故时独自流亡的自己,于是他开始帮着这些普通人家坐诊看病,以自身所学为他们尽些绵薄之力。

此后,北边那些人家便知道,若是生了病则要去找一位姓刘的大夫,人人都称这位刘大夫是悬壶济世,医者仁心。



一日,任豪偶然路过此处听闻他人在议论这位刘大夫,他不由得一怔,心想现如今居然还有如此胸怀和品格之人,使他不由得想起西洋人口中提起过的天使,只可惜这样的天使只怕在租借的天堂里是养不出的。


任豪叹了口气便启动轿车扬长离去了。





2.

刘也对这城内大多地方已经算是熟悉,但偶尔到偏僻之处出了门也会一时理不清来路。

一日他来给城东的吴老头看病,老人腿伤旧疾前些日子不小心磕了一下,刘也特意赶来给老人打石膏拿了些镇定止痛的药。

来时是邻里引着过来的,现在约莫大家也都回去歇息了,想问问吴老头这路该怎么走,可惜老头一口口音浓郁的方言,刘也听了半晌也硬是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于是想着干脆走到路口去等辆黄包车,然而大概是这里过于偏僻等了好久都未见有一辆车路过。



刘也俯下身捏了捏有些酸麻的腿,再抬起头一辆与这里气质格格不入的轿车停到他眼前。

摇下车窗,任豪探出头问他:

“刘大夫要去哪里,不介意的话我带你一程。”

刘也有些错愕看着眼前穿着不凡的人,心想自己何时结识过这样一位人物。

任豪猜出了他心中疑惑,看着他手里的药箱直接点破:

“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估计也只有城中人人称赞的医者仁心的刘大夫了吧”



刘也这才放下心来,心想这人八成也是要往租借去的,让他带一段也不算麻烦,这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对任豪说麻烦把他放到法租界那边就好。

任豪抓着方向盘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刘也,这才自嘲地笑笑说:

“我曾以为租借这种天堂是养不出刘大夫这种能够体恤民生疾苦的人的,现在看来竟还是我短见了”

“我虽现在住在租借,但并非长在租借,说到底也不能算是租借里的人。租借里到底是好,打牌声里又新春,然而租借之外却又很多人怕是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了。租借里的确是天堂没错,生在天堂的人连人间都难以想象,也不能难为他们硬去理解地狱的模样。”



任豪听完他这番话,笑笑没再说什么只是越发觉得这人有意思,话锋一转,任豪问他具体要去租借哪里。

刘也想了想,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告诉他,便说自己要去赵家。

任豪猛地抬眼从后视镜看他,这才恍然大悟有些懊恼自己怎么现在才反应过来:

“你就是赵让提过的他从北方来的哥哥…刘也?”



哥哥这两个字他就在两年前恍惚听到过,要不是任豪准确喊出了他的名字,他怕是都要以为赵让口里的哥哥其实另有其人了。

任豪这两年一直在外地奔波,在租借里待的时间不长,他也只是听赵让向一宁提过说他也要有哥哥了,眼神里满是期待语气里还掺着炫耀的意味,好像有哥哥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再后来倒没听过他把哥哥挂在嘴边,再提起家里多出来的那个人,他也只是说刘也又怎样怎样了。



任豪这次来城东也是因为一宁之前偶然吃过一次这里的油炸糕,从此就总是惦记着。城东的路很窄,轿车根本开不进去,里面的路又长又绕,害怕别人来找不到他最爱吃的那家,任豪每次都自己开车停到路边,再徒步进去走好远的路去买徐一宁最爱吃的那份油炸糕。

任豪这次本来还给赵让带了一份,看着车后的刘也,他便顺便说到:

“我这次来城东是给一宁买油炸糕,正好碰到了你,赵让这份你就给他带回去吧”



先是赵让现在又提到徐一宁,刘也这下也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他想说油炸糕的确是软糯可口,只怕如果是他带回去的就不甜了。然而这些话终究没说出口他只是说:

“这一路麻烦任军长了,油炸糕交给我就好”

任豪笑笑说不用那么客气叫他任豪就好。



没过多久就到了赵家,刘也向任豪道了谢接过手里的油炸糕便下了车。

进了大门发现院里只有赵让一个人,他正趴在地上研究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螃蟹,还执着地要喂螃蟹吃香蕉,一边喂一边还试图和螃蟹对话:“都说吃香蕉的螃蟹是蕉蟹,今天就让小爷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蕉蟹…”

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螃蟹吃不吃香蕉,他就被身后响起的脚步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刘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身后,努力忍笑的表情表明他把刚才的对话已经全部听进耳里。

“唰”的一下,赵让脸色通红。以前他妈妈就常说他明明都十七八岁不小的年纪了,怎么还是天天傻乎乎的跟心智没长全一样,这么呆傻下去怎么能让人放心把家中产业交到他手里啊!

正是因为从小总是被妈妈否定,其实他内心里就越是渴望得到她的认可。因此在她面前赵让总是努力装出沉稳成熟的模样。

然而本性里的纯真到底是难以磨灭,压抑得久了反而会在没人的时候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比如就如同今天那样。



刘也其实心里也很清楚虽然赵让已经到了成人的年纪,但实际心理年龄有没有突破二位数都很难说。他也知道小孩子的自尊心是很脆弱的,一些在所谓大人眼里开开玩笑可以调侃过去的事,对于小朋友来说有时会是天崩地裂般的毁灭。

他方才憋笑的时候是真没想到会恰好被赵让发现,装作没听到是不太可能了,他只好叉开话题把手中香甜四溢的油炸糕递到他眼前问他要不要吃。

赵让记得这个味道,以前他就见徐一宁吃过。酥脆的外皮咬下去后里面会溢出浓稠的糖汁,这是租借里买不到的美味。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就要接过这垂涎已久的美味,在即将触碰之时却被木子苏尖锐的一嗓生生打断,赵让触电般收回了手。




木子苏最近也听人提起过那个刘大夫的事,再一看刘也每天白天提着药箱出门到了晚上才回来,心里便也有了几分联想。其实刘也对他们而言是个透明的,他每天走哪去哪,是死是活她都不关心。但好歹进了赵家的门,现在也都吃住在一起,刘也天天往租借外面跑,去那不干不净的地方,更何况他给别人看病指不定身上沾染着哪的病菌,他命贱无所谓,她宝贝儿子赵让可金贵得很啊!现在眼看刘也把手上那油乎乎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东西往赵让手里递,她可不是吓坏了嘛!



“哎呦!这油乎乎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啊!阿让!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能吃租借外面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赵让扯向身前,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嫌恶。

“还有刘也啊!你愿意行医做好事大家也没说什么,但是你总得考虑考虑我们的安全不是!你和租借外那些不干不净的人接触要是把病菌带回来可怎么是好啊!别人家都挤破头想往租借里面进,你可倒好,好不容易进了租借却还想往外走!”



酸言酸语听多了,心里倒也百毒不侵了起来。若是曾经面对这种无端辱骂,他定是要回击回去:我是医者,什么传染什么不传染难道我自己还分不清吗?

可是如今寄人篱下受人恩惠,他并没有同长辈顶嘴的立场和资格,可忍气吞声也不是他的行为做派,刚想说以后自己回来后会多加小心仔细消毒,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有声音从外传来。



“你的药箱落在我车上了,想着这对你应该很重要特意给你送来了。最近我身体也略有不适,改天怕是还得劳烦你给我看看,想着找自己人总是比找其他医生大夫要干净靠谱些。”

任豪像是没感受到这里尴尬的气场一样,一边说一边走到刘也身前把药箱递给他。

不等大家反应,他转过身对赵让说:“这油炸糕是我特意从城东走了好远买来的,刚才碰到你刘也哥才麻烦他带回来,他光顾着给你带东西自己那么宝贝的药箱落在我那里都没发现,你可得记得感谢他!”

他说完看向木子苏礼貌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赵让一向很听任豪的话,乖乖点了点头



转身和刘也交叉而过时,刘也对他说了声谢谢。

不只是谢他过来送药箱,更多的是谢他这次替他说话。任豪笑笑没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赵让最终也没吃到油炸糕。因为木子苏觉得自己今天被任豪当众下了面子很是恼火,连带着把气都撒到了赵让身上,油炸糕也被不知道被扔到了哪个垃圾桶里。



赵让觉得可能有些东西他天生就是不配拥有,比如哥哥,比如油炸糕。




3.

“任豪,明天喻可欣要办舞会,她说想邀请你一起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徐一宁不再喊任豪哥哥了。

记忆里小时候那个总是屁颠屁颠跟在身后,走哪都恨不得扯着大嗓门跟人说“我哥哥最厉害”的徐一宁现在俨然已经是一副大人的模样。

任豪其实并不爱出席这种舞会,他舞跳的一般更不擅面对各种应酬,不过对于外交部部长千金的邀请,他也不至于直接拂了人家的面子。



鄠城的百町舞厅是当地第一乐府,文人雅士、名媛贵族、乃至当时享有人气的电影明星都爱在汇集在此处。里面多的是妖娆身段婀娜姿态,外面也总有好奇围观扒着门缝窗户缝偷看的如痴如醉的民众,如蛾附火,如蚁附膻。

任豪每次进到里面都觉得喘不过来气,虽说他也算是混了十几年的所谓“上流社会”,但对这种生活还是时常感受到陌生。

徐一宁和赵让倒是适应的如鱼得水,到底是生在租借长在租借的,血液里都流淌着租借里的分子。他俩身形欣长年轻俊朗,舞跳得也好,自然不缺舞伴。

任豪靠在一边喝水试图压在从胸腔内部涌上来的干呕感。

忽然一只漂亮修长的手出现在任豪眼前,他愣了一秒顺着手臂向眼前人看去,身穿白色洋裙的喻可欣出现在他面前。

“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任豪放下手中杯子,理了理西服领子的褶皱。

“当然可以。”



徐一宁本来跳得好好的,步子突然开始错乱,一不小心接连踩了对面女伴好几脚,慌忙向人道歉,可是道完歉依旧心神不宁,眼神仍不由自主地向任豪那边瞟了过去。

其实任豪也跳错几次,他实在对这些东西比较生疏,也略带歉意地对喻可欣表示抱歉,喻可欣也只是甜甜地笑着说没关系。



一曲终了,其实这时大家都可以自由交换舞伴,但显然喻可欣并没有换人的意思。

“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听到耳边熟悉的声音传来,任豪转身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身边的徐一宁。

喻可欣有些尴尬地看向任豪,眼里的期待表明比起徐一宁,她还是更想和任豪一起跳舞。

然而任豪佯装没看懂她眼里的含义,只是自觉退出,又回到刚开始的位置。

音乐声起,喻可欣不得已只好和徐一宁跳起了舞。



任豪在一边看着舞池中自信闪耀的徐一宁,方才熟悉的压抑窒息感再次涌上胸口,刚拿起红酒想压下心里这股没由来的烦躁,身旁人一个不小心撞翻了手里的红酒,部分喷溅在西装上。其实若是往常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小细节,不过这次他像是终于找到了离场的借口,借着换衣服的名义出了舞厅。

走到外面才能畅快呼吸,深呼吸几口把还盘旋在脑内的音乐和舞步清空,任豪这才往家里方向走。



没走几步就觉得迎面过来的人有点眼熟,走进后,他还没来得及张嘴,对面已经把他认出来了。

“任军长怎么在这里?”

刘也今天早晨吃饭时就听赵让和木子苏说今天要和一宁和豪哥一起去参加舞会,木子苏还很开心地嘱咐赵让让他多结交朋友,可现在只见任豪一个人在这里,刘也难免有些疑问。

“刚才在舞厅,西装上撒了点红酒想着回去换件衣服。”任豪打量刘也一番,发现他平时不离手的药箱没在身上。

“你这是要去哪?药箱也没带怕不是去看病的吧。”

刘也没想到任豪倒也算心细

“听说会春戏园来了个戏班子,想着今天去看看。”

任豪本也只是出于好奇问了一嘴,一听刘也是要去看戏,瞬间来了精神。

“我也好久没有听戏了,要是你不嫌弃我这一身酒味,我就和你搭个伴一块去了”

刘也肯定是不会嫌弃任豪,但真的没想到任豪会主动发出约他一起,最后两人一同前往会春戏园。



其实倒不是刘也有多爱听戏,只是印象里他奶奶喜欢听,小时候经常被他奶奶抱在怀里在戏园子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什么霸王别姬、西厢记、游园惊梦、锁麟囊,里面一些唱段他张口就能来。他奶奶经常抱着他笑着说我们小也啊只要一张口,比戏台子上那些角唱得还好呐!

这些原本彩色鲜活以为不回遗忘的回忆,也都随着时光逝去在脑海里模糊不清了。

此刻台上咿咿呀呀正唱着:


“人说到 大观园 四季如春

我眼中 却只是 一座愁城


看风过去 落红成阵

牡丹谢 芍药泪 海棠惊

杨柳带愁 桃花含恨

这花朵儿 与人一般受欺凌


我只为惜惜连同命

不教你陷落污泥遭蹂躏”


刘也听着听着就入了迷,一手撑着脑袋慵慵懒懒靠在椅背上,手指不自觉在扶手上打着节拍,慢慢也跟着哼唱起来。任豪听戏没听得多认真,此刻听刘也在耳边哼唱倒是入了迷,好听是好听的,只不过……

“这戏不好,听着也太苦情了点…”

听了他的话,刘也侧过头看着任豪。

“林黛玉嘛…寄人篱下多愁善感,这戏啊 ,唱得苦情一点也是应该的。”

此时的刘也嘴角禽着意味不明的浅笑,眼里带着几分物伤其类的自嘲…

身处暗处五官看得不甚清晰,只有那双眼睛笼罩着水汽像是冬日里的一汪春水,毫不设防地把上半身的重量交给椅背,这个人软软塌塌像是没骨头一样,兴许是人太瘦,衣服在他身上宽宽大大似乎随时都能肩膀上滑落…

他的腰身一定很细很软,任豪觉得兴许他一只手就能握住……



思绪越来越向奇怪的地方飘走,不知不觉间任豪已经盯着刘也看了好久,而后又垂下头不知想起了什么起身离开座位走了出去。

他出去之后,台上本来咿咿呀呀唱着的戏突然被叫停,台下观众发起一阵不小的牢骚,说哪有唱一半就没影的,还有的人哄闹着说要退票离场…

刘也直起身子想看台上这又是闹着哪处戏,结果没过多久,台上演员又纷纷登场,再次咿咿呀呀唱了起来,不过这次唱得不是红楼梦而是西厢记了。

台下本来哄闹的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这段插曲过去没多久,任豪便再次回到了座位,像是无事发生般继续听戏。

刘也反而是没憋住先笑出来那个。

“我这是何德何能,能让任军长这样费心。”

任豪没想到刘也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的确是他要求把台上的戏换了的。

“我不是女子,更不是林黛玉,虽然现在的处境说是寄人篱下也没错,但好歹我也是受人恩惠拖人照顾的那一方,当下处境无论如何我都没什么好抱怨的。若是听场戏就能让我郁郁寡欢、睹物伤己,那我恐怕也早像林黛玉那样抑郁而死了…”


“不过…任军长能有这份心,我也是真的感激感动。”


刘也毫不避讳地盯着任豪英挺俊美的侧脸,被拆穿心思的任豪成了躲避眼神不敢直视的那个。

也是,或是刚才刘也迷离慵懒的样子让他一下子迷了心,让他忘了眼前这个人其实并不像他看起来的那样脆弱。


“说谢谢就太客气了,要真想谢我,就先把称呼改了吧,总把军长挂在嘴边也太生分了点,叫我任豪就好。”


“其实真的很谢谢你,自从我家里变故来到这里,愿意陪我听戏的人,任豪,你是第一个。”



对于刘也的遭遇,任豪多少也都了解过

“之前你说你只是住在租借并不能算租借里的人,那时我就觉得,我和你应该是一种人。”

同一种人吗?

所以说此刻的惺惺相惜其实也要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同类嗅觉吧。

物伤其类这个词,应该是这么用的吧。



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西厢记。



“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



“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



一场戏唱完,旖旎婉转,缠绵悠远,听得两人也是心思各异,百转千回。





4.

徐家平日里也算规矩多的,食不言便是徐家众多的规矩之一。

但今天老爷子徐衍像是有什么好事,吃饭之时主动引起话题,对任豪说:

“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这租借里有没有看上的女子或者钟意的人啊?”

本来老实吃饭的徐一宁突然停止手里动作,放下碗筷,抬头看向任豪。

“这几年都在忙着军队里的事,租借都很少待,也不认识什么女孩,更别说钟意的人了。”

“可我听说喻家小姐上次舞会主动邀请你跳舞,喻先生也找我聊过几次,言语里的意思是他和喻家小姐都对你都挺满意的。我觉得你年纪也不小了,成家这件事也该考虑考虑了。”



“哐啷”一声,徐一宁一个没抓稳,筷子直直摔到地上,捡都顾不得捡。徐母也没责备他只是吩咐下人又他拿了一双新的。

筷子摆到他跟前,他也再丝毫没有吃饭的心思了,只是小心地听着桌子上的对话。



任豪看了眼神色慌张的徐一宁,转头对徐衍说:

“如今局势不太稳定,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要上战场,可欣是个好女孩,我这样的未免耽误她。”

“打不打仗和成不成家又有什么关系!我当年在战场厮杀,不也照样没耽误娶妻生子,男人到了岁数有了家才算是安稳下来。”

任豪哽了一下没再多说,只说这件事他需得好好考虑考虑才行。

一顿饭下来三个人都吃得无甚滋味。



夜晚任豪回到房中躺下,自从上次去完戏园,那戏词至今都徘徊在脑里挥之不去,三不五时就要在脑海里唱上那么一段,他像是也有了戏瘾,满脑子都想着下次什么时候再和刘也一起去一趟。


脑子里西厢记刚唱了一半,徐一宁突然推门进来走到任豪身前。


任豪看他神色怏怏,连忙问他这是怎么了。

徐一宁问他真的要和喻可欣成婚吗?

任豪低下头,他自己肯定是不想的,但如果徐老爷子坚决坚持,他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徐一宁看他半晌不说话,以为他真的动了心思,赶忙着急说:

“喻可欣平时话很多你和她在一起肯定会嫌她烦的!”

“她平日就喜欢跳跳舞喝喝咖啡,这些都是你不喜欢的,你和她肯定相处不来!”

“还有…对了!你生来就是山头火命,她是五行属水,你们要是在一起那就是五行相克!以后肯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还有…还有…”



眼看着徐一宁胡说八道的把五行都搬了出来,任豪觉得眼前语无伦次少年可爱又好笑,眼神不自觉放软下来,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他额前轻轻弹了一下。

“你从小话也多,我什么时候嫌过你烦了吗?我再不喜欢跳舞喝咖啡,每次你说要去我哪次没陪过你吗?”

任豪又想起在舞会那天,他主动约喻可欣跳舞的场景,任豪心里了然了几分。

“你是不是喜欢喻可欣?”


“怎么可能啊!我怎么会……”


“等等……如果我说我喜欢她,那你会把她让给我,不和她结婚了吗?”



任豪垂下眼睛,他眼睫毛很长,灯光投下在他眼下打出一片浓密阴影,而后他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徐一宁的眼神说:

“当然,从小到大,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不管是想尽什么办法我都会找来,送给你。”



从那天起,徐家小少爷扬言要追求喻家千金的事传遍了整个租借。

大家也觉得奇怪,徐小少爷曾经为人做事都不算张扬,这城里对他倾慕的女子不少,但也很少见他对租借里的哪位小姐有多余的关心。

但他对喻可欣的追求称得上是声势浩大,自此以后凡是喻可欣出现的地方十米之内必定看得到徐一宁的身影。

然而喻可欣对他并无意思,他倾心的人是任豪,对于徐一宁高调的追求,她无甚感觉,只一心想着找个机会拒绝他让他断了念想。只可惜徐一宁虽嚷嚷得满租借都知道他要追求喻可欣,但他既不死缠烂打也不讨好献媚,永远与她保持距离,让喻可欣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比如喻可欣在教堂唱诗班唱诗他便等在教堂门口,等她出来之后也只是跟在十米开外的地方送她回家;

比如她在咖啡馆和好友聚会喝咖啡,徐一宁便在邻近的座位坐好,不打扰也不催促,安安静静地自己看书喝咖啡。

再或者他在他们的教会大学每天都用广播朗读情诗,也不明说要念给谁听,只说送给他倾慕之人。



“我的情感

在夜的边缘散发甜味

让我们携手跪下

叩响天国的门

圣灵如鸽

用蔚蓝的语言

领我们祈祷

沿着主的声音

与活水中相遇

久违了

化石般遥远的感情

在你心灵的湖泊

泅渡”


徐一宁的声音再度在学校的广播中响起,女孩子们路过操场,在树荫之下推搡打闹嬉笑玩耍,几个女孩围着其中一个羡艳又调笑地说:“徐家小少爷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可欣啊可欣你就没有一点心动?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面对这样浪漫克制的攻势,哪个女孩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哪怕原本一门心思扑到任豪身上的喻可欣也难免藏不住心里那点小小得意,此刻面色绯红却还不忘炫耀嘴硬:

“他只是说送给倾慕之人,又没说是给我的!我怎么知道他对我是什么心意?”



当晚放学徐一宁仍不远不近地跟在喻可欣身后,喻可欣走着走着突然回头对徐一宁说:

“这个周日我还要举办舞会,上次你舞跳得还算不错…这次舞会你可得记得来…”

徐一宁灿烂一笑

“求之不得,十分荣幸。”



百町舞厅里依旧灯火璀璨,热闹非凡。

光影交错之间徐一宁揽着喻可欣的腰,身姿轻盈舞步曼妙。

“我哥那个人无聊得很,舞都跳不好也不会怜惜女孩子。”

“他这几年总是忙着军队事务很少回家,他总说现在局势紧张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出去打仗,每次出门前和我说过几天他就会回来,可惜每次都让我一等就是好几个月,以为回来给我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就能把我糊弄过去,然后下次出门前还是用一样的话糊弄我… 你看这人,根本就是个不守信用的骗子…”

“他明明也在租借里在徐家生活了十好几年,可他总说我是徐家唯一的少爷,他说他不属于租借… 所以他每次出去我都要担心好久,害怕他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徐一宁自顾自说了好久,他的眼神不知看向何处,灯光照耀水光粼粼。完全没注意到邀请喻可欣跳舞的他,现在满嘴满心都只有任豪一个人。

然而喻可欣并没有打断他,只是耐心听他说完

“所以你看…这个人你根本就抓不住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飞走了,根本一点也不负责任。”



待他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今天些许失态,忙道不好意思他今天话太多了。

而喻可欣只是自嘲地笑笑:

“我本以为徐小少爷你大张旗鼓闹得满城皆知,是真的因为倾心于我,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喻可欣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我喜欢任豪不假,但我心里也知道他于我无意,你放心我喻可欣不爱强人所难,更不会夺人所爱…”

“只不过你自己也说了…他不是这个租借就能困住的鸟,能不能留住他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被拆穿心思,徐一宁倒也不觉尴尬。

“我没想困住他,他若不想停留在这租借只内,我便和他一起飞出去,毕竟我也是司令的儿子,才不是只能圈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鸟。”



音乐终了,二人默契分开,喻可欣道:

“音乐停了,我想我现在要换个舞伴跳舞了,今日之事我不会对别人提起,也希望你…可以成功。”


徐一宁粲然一笑,而眼底本来的自信在喻可欣转身之后逐渐泄了底,嘴角的笑意也被一丝丝抽走只是僵持在那里空留下一个尴尬的弧度。



然而任豪那边倒真像是着了听戏的迷,隔三差五便想着约着刘也去听场戏,不过到底迷的是戏还是人,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5.

其实任豪也并不懂戏曲,也不过只是借着戏曲找回自己走远的记忆。这些唱腔和台词总能和小时候自己窝在家人怀抱里听得那些唱词重叠,不管是词里唱得那些句子还是一样熟悉婉转的音调,总是在提醒着,自己终归还是有根的。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刘也又跟着哼唱起来。

往常他们二人鲜少对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戏听曲,他们虽然甚少交谈但也都不觉尴尬,似乎彼此都知道在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两人之间是存在着共鸣的,即使不讲彼此也都能意会。

“你之前和我说你也不是租借里的人,那你家乡是在哪里?”

刘也很少主动问任豪关于他私人的问题,今天倒是难得的有兴趣。

“我的家乡在鄠城更往西南方向的地方,当时那边打仗我无处可归,是徐司令把我捡回来的。”



刘也看着前方陷入了回忆…

“我的家乡在最北边的城市里,那里很冷不像鄠城这样一年到头气候宜人,也没有这里发达,更不像租借这般灯火通明,但我还是时常做梦,梦到自己一觉醒来已经回家了,家人还在,我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还能缩在奶奶怀里撒娇听戏……”


“我虽从小就跟随徐司令来到鄠城,徐家也待我很好,但有时我路过家乡还是依旧觉得自己是属于那里的,大概这是人们经常说的人终归是有根的…你根系所在的地方才是你最该归属的地方…”



刘也还是很羡慕他。

“你起码还能经常回到家乡里去看看,可我呢?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再回家了。本来啊,我还偷偷在地窖里酿了梅子酒,本想着等酿好了,在我妈生辰那天拿出来喝。只可惜现在…我妈走了,那梅子酒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任豪听他说完,心里不知为何也被他说的波动起来,心中一软脑子一热,便脱口而出:

“至少现在还有我,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能带你回家”



刘也再次一愣,不由得怔怔看向他。任豪目光清亮眼神坚定,然而刘也此刻却几近要被这股视线灼烧,不由得移开视线看向前方,百种情绪汇集在胸口冲撞着心脏仿佛呼之欲出,内里好像升起一团火烘得他暖暖的,有太多话想说却觉得都不合时宜,话到嘴边最后也只有“谢谢”二字。



他在外飘了这么久,终于有人答应他要带他回家了。



赵让也觉得徐一宁很奇怪,之前追求喻可欣的时候闹得人尽皆知,而后却突然又悄没声息地熄火了。有时他和徐一宁在学校遇见喻可欣,俩人甚至还能礼貌客气地打个招呼,赵让问他进展如何,他只说是失败了被拒绝了,但赵让看他说这话时神色淡淡面色如常,怎么看也不像被拒绝之后的样子。

好在大学生活丰富多彩,他也没多余心思去追究他人之间变化莫测的情感。他很喜欢他所在的教会大学,他们课上会一起读圣经,读到那些温柔有力量的句子他就会想起他逝世的姑姑,想起赵清婉告诉过他的人生而平等生而自由,每个人都是独立完整的个体,不必承载他人的期望去活,也不必总是去迎合他人的要求。



他有时也会去教堂做祷告和教堂里的洋教士聊天,去诉说他痛苦的来源。他说他总是活在枷锁之下,永远达不到他妈妈的期望,有人说在父母的眼中孩子是自我的一部分,子女是他们理想自我再来一次的机会。可是他常常感到困惑,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生而为人,他难道就没有做自己的权利吗?

洋教士只是告诉他要保守自己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生命的源泉从内心出发,上帝说过要救自己,如鹿脱离猎户的手。



每次从教堂回来他总觉得自己心里会平静很多。



夜晚在赵家,家里人围在一处吃饭,刘也虽坐在一起但他也习惯于被当作空气,饭桌上的讨论他也从不参与。

木子苏依旧是话多的那个:“徐一宁之前弄得风风火火的不是要追那个喻家小姐嘛!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赵让说自己也不清楚,但好像是没在一起。

木子苏这下可是高兴了:“我之前听说喻家小姐本来看上的人不是徐一宁而是那个任豪!喻家小姐到底是个聪明人,这徐一宁啊,也就是个司令之子,可任豪呢,年纪轻轻就是军长,以后啊肯定还有上升的时候… 这喻家小姐啊倒是看得明白。”



刘也向来对餐桌上的新闻八卦漠不关心,只是今天在听到任豪的名字的时候难得地顿了一下。



木子苏接着说:“这下倒好,被徐一宁这么一搅和啊,据说喻家小姐对任豪那边也没再有什么表示啊…”话头又转向赵让“要我看啊,你现在倒不如趁着这个空档,把喻可欣追到手!”

赵让只觉得这个提议莫名其妙,而后说自己对喻可欣没这个想法,再说了徐一宁喜欢的人,他又怎么好去抢。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木子苏又急了,直骂赵让又是个没脑子的,别人都知道趁现在把好的占住了,怎么就他一天天没个心眼!到时候这租借里的小姐都被别人占了个干净,难道他要去租借外面随便找个不三不四的女生吗!



若是放在以前赵让就会这样忍气吞声地受着,但今天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听这些酸言酸语。他无多言语,只是把筷子一撂,说自己已经吃好了,转身回了房。



看了眼他碗里满满的饭菜,刘也也着实被今日反常的赵让吓到了。

赵让回屋之前还能听到身后传来木子苏尖锐的嗓音。



晚饭没吃进去倒是吃了一肚子气,后来管家送来的吃的也被他赌气似的晾在了门外。然而到底是十几岁还在长身体的年轻人,等气慢慢消下去之后,那种饿到抽搐的饥饿感便传满了全身。眼看进了深夜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睡着就好,可偏偏越饿大脑约清醒,实在没了办法只能自己偷偷摸摸下去准备去厨房弄点吃的。


他本不想打扰管家,可他平时养尊处优哪里下过厨,看着各式各样的厨具直觉两眼一黑… 后来想着随便捣鼓点东西得了,只要毒不死就行,刚撩起袖子准备和厨房同归于尽……


只听厨房门一响,刘也推开门和屋里的赵让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6.

其实刘也往常都是趁着这个时间来厨房煎药,以便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就能直接带上。完全没想到厨房里还有别人,推开门看见赵让的那一刻他着实被吓了一跳,随即又立刻想到晚饭时赵让那剩得满满当当的碗,立刻明白了过来。



“你在这干什么?”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赵让只好先声夺人。

他的这点小心思刘也当然看得出来,他强行压下自己要忍不住要翘起的嘴角。

“我来熬药啊……正好也有点饿了… 准备来厨房做点吃的。”

赵让哦了一声,依旧不尴不尬地戳在原地,手里的举着菜勺不知从哪下手。

刘也上前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对赵让说让他来做吧,赵让也没拒绝他只是很识好歹地退到一边。刘也动作熟练地煮面打蛋,赵让目光也不自觉地被他手中动作吸引,没过一会面就摆放到他面前,俩人很默契地一人一边也没说话。

刘也本来也不是来吃饭的,没吃两口就起身收拾起来去厨房煎药,走之前还对赵让说他吃完放在那里就好他一会会去收拾。



“谢谢… 也哥…”

刘也停下脚步,再回头只看见赵让低下头,恨不得把脸都埋进碗里的背影,他微微笑了下,装作没看到赵让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



煎药要煎很久,等他腰酸背痛地走出厨房,没想到赵让还坐在原地等他。

他本来还以为赵让会因为那声“也哥”会恨不得捂着脸跑回屋呢?

“你怎么还不回去。”

“明天学校不上课。”

刘也一时间没搞懂他不上课和他现在不回去睡觉这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明天我能和你一起去租借外面看病吗?”



刘也没想到原来赵让心里还有这种想法,虽然他骨子里觉得这小孩不坏,但他仍旧觉得像他这样生在租借,又长在租借里的人,总归对外面的地方是带着偏见和排斥的。

“可以是可以,不过如果去的话是要走很久很远的,你要是跟我去的话可千万别喊累。”

赵让一口咬定自己绝对没问题,刘也这才答应他。



第二日,怕被木子苏发现,二人特意一前一后出了门,直到租借门口才汇合一起出发。

赵让本以为刘也嘴里很久很远的路只是说一说,没想到这一天下来,他们是真从早到晚没什么时间休息。

他们先去城北,那里是鄠城最穷最苦的地方,赵让这才知道那里很多老人年纪大了身体毛病多行动不便没人照顾,都等着刘也过去帮忙照看照看。

赵让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租借里的中国人还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洋人。国内战乱爆发,好多难民发了疯地往租借里涌,可是租借里面也已经人满为患,大门只好强行关闭,很多双手挣扎着从栅栏外向里面伸过来,哀嚎声求救声此起彼伏……

那时小赵让被管家抱在怀里,隔着老远的距离看着大门那边的场景,管家一边念叨着作孽啊…作孽啊…一边把尚且年幼的他抱回了屋。

当时的赵让脑子还没有足够的词汇量去描述当时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脑中只有四个字:人间炼狱。



他一直知道鄠城北面是最穷的地方,但大多时候也只限于听说,直到今天亲自过来看看,才有深刻体会。

刘也不嫌麻烦也不嫌脏,在城北这边走街串巷看完之后又要往城东那边走一圈。

走了一半,赵让其实已经有点累了,但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说,只是问刘也平时也是一直这么走着去的吗?

刘也说也不一定,之前大多时候是这样的。

之前是这样的?那现在呢?赵让脑子里涌出了疑问,但是刘也没说他也没问下去。



到了城东又走街串巷逛了一遍,赵让已经饿得有点头晕眼花了。在他觉得自己即将眼冒金星之际,忽然闻到一阵香甜,要不是刘也把油炸糕递到他眼前,他估计还以为自己这是已经饿出幻觉了。

看到眼前是自己垂涎了很久的油炸糕,赵让也顾不上客气了直接大口大口塞进嘴里。不知道是饿得还是怎么回事,吃进嘴里之后才觉得这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吃。

刘也看赵让现在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他又好笑有可怜,想着自己怎么就把好好一个少爷折腾成这样了呢?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都说了这很累你还非不信”

“我不是不信我就是好奇……”

“那你这次回去之后还好奇不好奇了?以后总不会再喊着来了吧!”

“你先吃吧,吃完之后咱们就回去了”



赵让噎了一下:

“不会还是要走回去吧!”

刘也微微一笑:

“不用。”



他们一前一后等在路口,没过多久赵让就看见一辆熟悉的车从眼前经过,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是谁的车,车就已经缓缓在他们面前停下,打开车窗,任豪从里面探出头来:

“我今天白天有事,现在才过来,你走了很久吧。”

说完才发现刘也身后居然还有一个人。

“小阿让?怎么你也在这里?”

“豪哥???”

“他非要跟着我来的,估计来过这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想了,走吧上车吧。”



听着俩人的对话,赵让愈发觉得诡异,直到坐在车里走了很远都还在消化“豪哥和刘也其实很熟”这件事。

而且熟只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听他们这意思,平日里刘也如果过来的话还都是任豪带着来的,这他就理解了刘也为什么只说之前的时候是自己走着来的了。

三个人坐在车里,明明互相之间都认识,气氛却有种奇异的微妙。

就好像这副画面本来应该很和谐,而自己却是那个多出来的一笔。



直到车子开到了租借门口,刘也说他先在这里下了,让任豪直接把赵让带回去吧。

赵让知道他这是在避嫌,防止俩人一起回家的尴尬。

等刘也下了车,赵让终于把心里疑问问了出来

“豪哥你什么时候和也哥这么熟了?”

话一出口,语气里是自己都没意料到的酸。

“我之前和他一起去戏园子看过几场戏,一来二去就熟起来了。”

“这样啊……”



总觉这事处处透着诡异,大概最诡异的还是自己这种类似于被人捷足先登了的莫名心态。以至于往后那些日子在刘也出门之后,赵让都有种想偷偷去看看外面有没有停着那辆熟悉轿车的窥探欲。



从那以后他和刘也处在一个半熟不熟的尴尬境地。在家人面前不能表现得过于熟络,私下里赵让也没再提过要去陪刘也出去的事。

不是觉得累,只是自己多余的那种感觉太如鲠在喉,以至于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时自以为是贴心陪伴的自己过于自作多情。




7.

之前徐一宁追喻可欣弄得满城皆知的事,自然也传到了徐衍耳里。

徐衍私下叫来徐一宁,对他说既然他喜欢喻可欣为什么不早点说,若是徐衍知道他的心思当初就不会去撺掇任豪和喻可欣,好在喻家也没再提过和任豪的事,若这次他和喻可欣能成也是很好的,正好陆家千金也很好,把她介绍给任豪也是正合适的。

然而徐衍还没把话说完,徐一宁却难得地急了眼,他问为什么任豪一定就要结婚?为什么他们两个一定要各自成立家庭,明明这么多年都是他们两个一直在一起,以后的日子就他和任豪两个人过为什么不行?



徐一宁一时心急说漏了嘴,说完之后才惊觉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有多不对劲,立马反应过来想找补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然而为时已晚,只见徐衍已经大惊失色,像是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一般他刻意压低音量却压抑不住满满的震惊和愤怒:

“徐一宁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再说什么胡话!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我当初就不该把任豪带回来。你给我记住你是徐家唯一的少爷!你这辈子注定就是要在租借里踏实生活,娶妻生子。你要是敢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我劝你早点老老实实给我断了念想。我丢不起这个脸,徐家更丢不起这个脸!”



徐一宁这下彻底慌了,没想到刚才一时口不择言,居然把自己内心藏了这么久的秘密说了出来。

他是喜欢任豪没错,这种喜欢已经好久好久,久到他天然认为以后的日子也理所应当这么过下去,任豪本就该继续宠爱他,他也理所应当地享受着这一切。

然而此刻听完徐衍的话,他的心瞬间凉了一半,他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任豪总说他是徐家唯一的少爷,而自己的存在只是来宠着他护着他的。



如果任豪在这个家里连存在的意义没有了,他会怎么样?徐一宁想都不敢想。

一夜未眠,第二天徐衍铁青的脸色表明昨晚那些话他还都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

徐一宁好多次想找机会告诉任豪昨天的事,可是徐衍的眼神像箭一样刺得徐一宁动都不敢动。

他掩饰不住心事,此刻坐立难安,食不知味。

徐衍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尽了眼里,眼神又暗了几分。

好不容易挨到了时间要去上学,徐一宁匆忙走出家门后,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好了一些。



徐衍眼看着他走出家门上了车,这才收回目光,走回家中对着任豪说:

“你来徐家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了吧…”

语气里透着瘆人的冷淡和疏远,这么多年来徐衍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任豪说话。

“我十二岁那年被徐司令从战场捡回一条命,到现在十四年过去,一直蒙受恩情不敢忘却。”

任豪老实回答。

徐衍眼神空洞看着窗外,仿佛目光穿透时光和曾经的岁月对视。

“你还记得你刚来徐家时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您让我今生都要护徐少爷一世安宁。”

徐衍到底是年纪大了,脸上藏不住苍老的痕迹,然而他身姿依旧挺拔,即使坐着也毫不弯曲的脊背彰显出他曾经也是大杀四方震慑战场的战神。

“你与一宁从小一起长大,你待他如亲兄弟凡事有求必应… 我也曾有过自私的念头,想着若是今后你能宠他一辈子护他一辈子,我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任何忧虑了…只可惜…可惜…”



只可惜什么?任豪直觉今日徐司令语气不对,说话遮遮掩掩,有所隐藏,眼里看向他时除了疲惫还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只可惜今日局势动荡,战事告急,你怕是又要奔赴前线了,国难当前切勿拖延,今日你就离开吧!”



“啪!”

因为心神不宁手中一直来回把弄的珠串被扯断,珠子也散落一地。

徐一宁赶快俯下身去捡,这是任豪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他一直带在身上视若珍宝,然而今天却断在了这里。

慌乱的情绪彻底涌上心头,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

已经等不到放学,他便提前跑回了家。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街上的人都尤其慌张。街上吵吵闹闹,人心惶惶。徐一宁跑得很急,一路上还撞倒了路边卖报纸的报童,报纸散了满地满天,他慌忙去捡,无意间只瞟见几个大字:

“国难当前!慷慨赴敌!唯义所适!”



徐一宁这下彻底慌了神,一把将报纸塞到报童手中,跌跌撞撞跑回了家。

刚推门进去,管家王叔迎上前来问少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徐一宁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任豪在哪?管家说他之前在楼上收拾行囊,方才刚刚出门,如果你现在出去往城北跑,可能还追得上。

王叔也从小看着徐一宁长大,对他向来十分宠爱。徐一宁不疑有他,生怕来不及见任豪一面,他便又要离开了,他有太多话想说,已经藏不住了…

昨天在他爹面前漏了马脚,他怕他如果今日再不说,便再也没有说的机会了!

没来得及向王叔道谢,他夺门而出,向城北跑去。只可惜他没来得及看到他一向信任的王叔,在他转身之后即可变了表情。



任豪身上没什么行李可装,他也知道最近战事一触即发,原本他也该动身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司令今日口气如此冷硬让他即刻便走,他向来很听徐司令的话,对于他的命令不敢不听。

但只是想着走之前总得把该说的再见道完才行…

这一去不比往常…

何时回来、能否回来皆是变数…



他刚一出门便碰上了同样急匆匆的刘也,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刘也便把报纸递到他眼前。

刘也问他是要走了吗。

他说是。

刘也说开战的地方是他家乡,这一次他也要跟着去。

任豪说战场不是玩笑,一个不小心就会尸首无存,他不能带着刘也去冒险。

刘也却说就是因为危险他才要去!那里是他的家乡,他熟悉地形,知道哪里有方便藏身的地方… 更何况他是医者还能负责照顾伤员。

任豪想了想还是坚决不答应。



刘也一把把报纸撇到任豪胸前,看着他的眼睛,问他还记不记得他说过要带他回家?言而无信是小人!他可不想独自一人在这租借里,为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约定空等好几年!

任豪低头看他,眼中铺满难以言喻的细密情绪。

对视良久,他终于败下阵来。


“好,带你回家。”





8.

刘也说他要先回赵家收拾东西,顺便给他们道个别。

任豪说他正好也要去徐一宁的学校找他,他现在应该在上课。

刘也说那也替自己给赵让带句话吧,任豪问他为什么不自己说。

刘也想了想…大概他是害怕看到赵让挽留的眼神吧。



任豪进了大学直奔他们上课的教室去找徐一宁,然而走了一圈都没看到徐一宁的身影。

好不容易碰到赵让,问他徐一宁在哪,赵让说他也不知道,今天徐一宁上课上到一半就不知道去哪了…

任豪叹了口气,心想他大概又是不知道去哪玩了吧。

只好对赵让说他马上就要走了,可能来不及跟徐一宁道别了,让他回去后告诉徐一宁一声,等他再回来必定好好给他准备礼物和他道歉。

赵让讷讷点头。

任豪又说这次刘也要和他一起去。

赵让睁大双眼,心脏某个地方不可自抑地刺痛起来,说出的话都带着控制不住的轻颤:

“你们要一起走了吗?”

他看着赵让眼中破碎的情绪,现在才懂得为什么刘也不敢自己过来说。





刘也本以为离开鄠城的时候,心里会无牵无挂轻飘飘的。

可是真的坐上离开的列车看着远去的风景,心里竟然也会生出被轻微拉扯的疼痛。

任豪问他拉住他的手问他害怕吗

刘也说害怕,害怕找不到家里酿的梅子酒,没办法让任豪尝尝了。





不经历战场永远不知道战场的可怕,这是真的。

当刘也再次回到家乡却发现这里早就遍地狼籍满目疮痍。

你永远不知道哪里藏着敌人的埋伏…不知道下一颗榴弹什么时候就会在身边爆炸…

有一次任豪中了敌人的埋伏,胸膛也中了子弹,昏迷之际才想起刘也跟他说过这后山附近有个山洞,是他小时候和朋友一起抓兔子的时候发现的。于是任豪硬是强拖着身体找到那里在那躲了起来才逃过敌人追杀。

回去之后任豪昏迷不醒,刘也抱着他大喊让他快点醒来,他已经亲手埋过太多人,现在不想再多埋他一个!他还没有尝过他亲自酿的梅子酒,他怎么能现在就死在这里!

任豪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天的清晨醒了过来。




赵让最近总是去教堂祈祷,他祈祷他的朋友都能在远方安好。

自从任豪和刘也去了战场,没过多久徐家就举家迁往国外。

他记得徐一宁走之前对他说如果有一天任豪回来了,赵让一定要替他告诉他…告诉他…

赵让问告诉他什么?

算了…

算了…

这是徐一宁最后对他说的两个字。

赵让只记得那时的徐一宁眼神黯淡,像只被绑住翅膀的金丝鸟。



做完祷告站起身转身离开之前,正好遇到同样做祷告的喻可欣,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他想,他们祈祷的应该是一样的事情吧。



刘也说,他们一定都要活下去,等仗打完了他们还要一起去看山川锦绣,看蜀江春水。

这场仗打到了第四年,终于有喘口气的余地。

任豪和刘也又重新回到了鄠城。



赵让最终还是接管了家里的生意,他其实一点也不笨,脑子活泛得很,生意场上行事圆滑,如鱼得水。木子苏也因得福气愈加富态圆润起来,经常摇着扇子和新来的邻居调笑着说:

“这人啊!此一时彼一时,谁能想到,现如今在这租借内只剩我们家愈来愈旺了呢!我就知道我们家赵让啊…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当再次见到任豪和刘也时,赵让只觉恍如隔世。

刘也笑着对他说,以后啊就要叫你赵老板了!

赵让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为何他在刘也面前永远像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

曾经那即将破土而出的小小情愫,已经随着年岁增长、岁月流逝而被安稳哄好,放在内心一角陷入长眠。

再也不会抽根发芽开花结果,但也永远长存。

喻可欣站在赵让身后,此时的她已经褪去少女青涩,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成熟魅力。

任豪打趣地说:“你们可要加把劲啊…下次等我和你们也哥再回来可是要做干爹的!”

喻可欣羞涩地低头浅笑,赵让连忙说哪能这么快!今年年底才要结婚呢!



“哥哥…哥哥…”

一只肉嘟嘟的小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扯住了任豪的衣角,他低下头去看,却和一双乌黑明亮圆滚滚湿漉漉的眼睛对上。

那种眼神太过熟悉,熟悉到任豪恍然以为时光又重新回到很多年前,那个怯生生很胆小却又壮着胆子走上前的徐一宁小心翼翼地问他:

“以后你就是我的哥哥了吗?”



“哎呀 你怎么又随便扯人家衣服啊!”

意识瞬间被拉回,孩子妈妈慌忙跑出来把小孩抱在怀中:“不好意思啊…孩子小不懂事,快给哥哥道歉!”

可是小孩子只是好奇地睁大双眼,嘴里咿咿呀呀却只能含糊发出“哥哥”这两个字。

任豪说小孩子而已,没关系,这样才可爱。孩子妈妈这才一边道歉一边把孩子抱回了家。



看着他们母子二人回到原本是徐家所在的房子里。

四个人都陷入沉默心绪万千。

没人知道为什么徐家突然就搬走了。

也没人会知道那句“算了”之外到底还有多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情绪。

喻可欣大概是这些人里离真相最近的人,可她却选择继续替徐一宁保守秘密。



赵让率先打破沉默,问他和刘也以后要去哪?会留在租借吗?

任豪说战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爆发,前线一旦告急,他们两个还是要随时回去,而在战争再度打响之前他准备先带刘也回一次他的家乡。



其实飘飘荡荡这么久,所谓“家乡”也只是漂泊之人对自己“根”的一种执念。

到底哪里是家乡呢?

是四季如春的鄠城?还是大雪纷飞的北方?亦或是坐拥锦绣山川的西南?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但幸好他们并不是孤身一人,此心安处是吾乡。

只要心有所归,那便是他们的故乡了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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